前一日

文/李杨白梦

晚上九点回到电白,我的老家,但我没有回家过夜。我在电城的一间宾馆过,离家,还有 23 分钟的车程。家里在翻新,几乎所有的地砖都被撬了出来,所有的家具都挪动了,没有一件家具在它原来的位置。少年时看过的羞于见人的闲书,本来躲在房间的书柜里排列,现在在二楼小客厅的中央,胡乱堆积着,每一个经过的人的一瞥都会让它们惊慌失措,无处可逃。我年少时的这些朋友们,就这样被虐待着,但我没有办法带走它们去更安全的地方。我没有房子了,离婚协议让我失去了我的书架、我的客厅、我的阳台和我的角落。我没有一个稳定的住所,可能下个月我就要换一个地方租住了。在我稳定地生活下来之前,我没有一个地方,接收我的孩子来看望我。她们的父亲在同一个城市里流浪,当然在回去看望她们时,我会穿得特别体面。我还带走了一辆汽车,跟着我驰行了十二万公里的丰田荣放汽车。汽车上保留着财产分割之前几乎的一切,包括两套儿童座椅。两个小孩可能会有一天会重新坐上这两套儿童座椅,也可能永远不会了。车上还有我妈妈病痛时期使用的一堆笔记薄,她用已经僵硬的五根手指整齐地夹着笔压在巴掌上,用病人的书法艺术写下她的生活指令。我要喝水,我要吃饭。饭喂得慢一点。我要去厕所。不用,我自己来。我很伤心。你滚开。我不相信你。我恨你。我的妈妈用这些指令传递给她身边的家属,包括我,包括我的爸爸。我看到文字就哭了。妈妈,相信我。你可以相信我吗。我是你儿子,哪里有儿子不爱妈妈的。妈妈也累了,她就会写,你是我的好儿子,你最乖了,祝你福气多多,财运连连。妈妈的好话总是连篇不断的。我十几岁的时候,我怕做几乎所有的事情。妈妈说,勿惊,阿弟,妈给你一个胆。妈妈给了我很多个胆,没有一个胆她会收回,但妈妈还是那么地勇敢。我和妈妈在六年级下了晚自修从学校回家,那是 1999 年,经过三个村庄的小路我们才会看到马路。三个村庄的小路都没有路灯,妈妈打着手电筒带着我走,她让我走在前面,照着我和我的前面。那时候我不知道,我身后的妈妈是走在一片黑暗里。我们穿过一片林地,我看到前面有一条白色的绳子,我跳了过去。我胆小,绳子都不敢踩。妈妈用手电筒一照,哎呀,是一条手腕粗的白蛇,妈妈后来说,它在接露水。原来蛇也不容易啊。我就这样陪着妈妈走,一直走到她去世的前一晚,我在她离世前一晚还看望了她。大冬天的,但是妈妈不肯盖被子。很热,妈妈很热。我们把那个屋子的窗子关得严严实实地,也还算暖和。我给妈妈看我的小孩的照片,妈妈笑了,但她笑着笑着就累了,摆手让我回去。太晚了,你还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。妈妈已经不能说话了,但每个字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。我握着妈妈的手,久久不肯放开。妈妈,我过几天,就会再来看你。妈妈让我回去。第二天妈妈就去世了,姐姐给我电话的时候,妈妈已经抢救两次了。但是姐姐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,就让我过来。我知道不妙,匆匆忙忙就请了假就开车出发。到南沙中心医院还要一个多小时。我明白我会面对什么,我刚把车开出停车场就开始哭了,就开始哭了,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了。但我没法哭太久,三点钟准时,我有一个电话会议,我会准时停止哭泣。我就准时停止哭泣了,等开完会,我也哭不出来了。我到了医院,就问姐姐,怎么找妈妈,姐姐问我停好车了没有,我说已经停好车了。妈妈已经去了。姐姐说。你来看妈妈最后一眼吧。我上到病房,妈妈在病床上,和昨晚一样是躺着的。她已经好几个月都是躺着的了。我跪下,握住妈妈的手。果然是没有温度了。妈妈啊,我想大哭出来,但是会打扰病房的另一位病友,我低声地哭泣,妈妈啊,妈妈已经没法回应我了。妈妈没法再写字了,妈妈没法对我笑了,妈妈甚至没法骂我了。孩儿不孝,孩儿没有陪你天天走完人生最后几个月,是我先投降了,要是我可以一直挨得住妈妈的骂就好了。妈妈骂我没关系,她总会有心情好的时候,然后用手机敲出一串好话,夹带着一些错别字。我们就把妈妈送回了电白,送到了一个小山坡上。今年我已经去看望了她三次,带着鲜花,和纸香。爸爸说你不要去看了,你不懂事,农村人啊,只有清明才能去看的。还有忌日。我不管,我就要去看妈妈。我有好多伤心的事,也有很多开心的事,我都要去和妈妈做汇报。多去几次就好了,每再去一次,我的泪水就会少一些。这块坟地,是我在妈妈去世一年半之前,我开口叫爸爸去选的。妈妈值得一块好地,她不能匆匆忙忙随便地埋在一片黄土之下。这是旁人没想到的,这是想来抢妈妈的遗产的内亲没有想到的,她们没有想到,妈妈的儿子可以在她离世之前就提前把妈妈的后事准备得妥妥当当。她们指责的是平常人没有做到的事。但我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。我总是可以预测对不好的事情,然后悲伤地看着它发生。包括我现在的漂泊的生活。我曾梦见我会开着我的丰田车向远方流浪。但我没有预测全对,我还在广州,我也还有一个地方居住着,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悲惨。一个小资产阶级跌到一穷二白而已,比那些浑身债务的人们要幸运了。我还有工作,公司每个月给我打钱,我再把这些钱重新分配,一些分给我的孩子们,一些分给我的汽车的停车位和加油站,一些分给我的饮食供应商,基本够了,有时不够。没关系,会一直有的,我又不会停止赚钱,我有很多手段可以灭掉我轻生的念头。最简单的方法是,我死去后,只有很少很少的赔偿金。 最好的方案是,我继续活着,继续赚钱,我的孩子们才能健康成长。我的轻生的收小于我活着的收入。我还可以给自己留一些,我可以给自己买东西了,可以练习对自己好了。但我还是要找一些理由,我才敢去买东西。但我要去买,小时候的我,没有得到很多东西。就好像我不舍得买现在写作的墨水屏平板,它要差不多五千块钱呢。我就找了很多理由,希望这些理由的价值大于它的价格。我还剩一点点积蓄,但我还不敢对自己好。我想,如果妈妈还在,妈妈肯定会买的。妈妈那时候没有给我买太多东西,只是因为妈妈穷,等家里经济宽裕之后,我已经长大了。但我已经自己赚钱了 ,这些钱可以给妈妈帮我买东西。如果妈妈有足够的钱,妈妈怎么可能不会给我买呢?妈妈会很开心地买给我,甚至会买一个更好的版本给我。妈妈有钱了,不需要你找的那些理由,妈妈都会给你买的。妈妈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孩,买的东西肯定是好好用的。妈妈给你买,即使妈妈不在了,你还可以帮妈妈买给你。你就不用再去渴求什么了,你可以再长大一次,你自己来养自己一次,你是一个很好的父亲,你的女儿们很爱你,你还可以再养多一个孩子,养你自己,这次,你有一个更好的父母亲了,那就是你自己。

2024 年 12 月 7 日夜,返乡祭母忌日前一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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